□ 江必旺

■校企合作雙方要有足夠強的耐心和足夠長的心理預期；合作雙方要正確認識實驗室成果與產業化要求之間的鴻溝；“門當戶對”的合作是提高科技成果轉化成功的關鍵因素。

科技成果轉化，是一個從科學到技術、從技術到產品、從產品到企業、從企業到市場、從市場到行業的全鏈條系列發展過程，也是支撐一個國家引領經濟長期穩定和高質量發展的核心與前提。中國擁有目前世界上最龐大的科技研發隊伍，培養了數量眾多的理工科學生，國家科研經費投入僅次于美國位居世界第二，發表的科研論文數量在很多領域已超越美國位居世界首位。但遺憾的是，中國的產業化技術基礎和能力還比較薄弱, 與龐大的科研隊伍和豐富的科研成果極不匹配，很多關鍵技術和核心材料長期受制于人，科技成果轉化的短板和不足仍十分突出。如何有效破解科技成果轉化的瓶頸，增強產業核心技術競爭力，已成為當前中國由大變強亟待解決的重大難題。

轉化效率低，找癥結更要找對策

所謂科技成果轉化，主要是指把科研院所在實驗室取得的研究成果，轉化成為市場上可用的產品或用于解決制約產業發展的某些實際問題。實驗室科研只是解決一個點的科研創新問題，主要依靠科研人員的個人靈感或獨特想法，然后通過實驗手段證明后，就可以發表文章。但科技成果轉化，往往是一個綜合性的系統工程，涉及原材料供應、中試放大、生產成本、經濟效益、人員管理、資金、市場和營銷等多環節、多領域，其中任何一個環節沒有考慮周全或沒有解決好，都會導致成果轉化失敗。因此，科技成果的轉化在全世界范圍內都是普遍難題，中國的科技成果轉化效率更是遠遠低于發達國家。

很多人把中國科技成果轉化效率低歸因：一是整體環境比較浮躁，而科創需要極大的耐心，轉化周期往往以十年計；二是政策環境不健全、不完善，如唯論文至上的評價體系，驅動科技人員以追求論文數量和刊物檔次為目標，導致絕大多數科研成果與市場需求脫節；三是知識產權保護力度不夠，高風險高投入的科技成果無法得到強有力的保護；四是增值稅政策不利于高科技產業發展；五是科研院所的技術成果產權歸屬法律滯后；六是產業鏈不完善，與高科技產品相關的配套設備和材料嚴重匱乏。

路徑探討，舉一隅能否以三隅反

科技成果要想成功轉化，既要有科學發明的研究創新能力，又要有產業化的承載運營能力。即使在美國這樣的發達國家，研發資金豐厚、優秀技術人才聚集、產業化環境良好，其研發項目十有八九也是以失敗而告終，無法成功轉化為商業化的產品。相對而言，中國科研和技術創新的主體，以及國家科技計劃承擔的主體都是科研院所和大學，而承載產業化的企業無論是技術研發投入還是自主創新能力非常薄弱，且科技人才嚴重缺乏。這種高校與企業科研能力的巨大差異，是影響中國科技成果轉化效率遠低于發達國家的主要原因之一。

中國《促進科技成果轉化法》規定，科技成果轉化方式主要包括6種：自行投資實施轉化，向他人轉讓科技成果，許可他人使用科技成果，以科技成果作為合作條件，與他人共同實施轉化，以該科技成果作價投資折算股份或者出資比例，其他協商確定的方式。實際操作中，主要通過兩種渠道實現雙方的合作：一種是科研院所與企業合作，即“A+B”模式，院所把技術轉讓給企業，企業負責產業化，院所負責做研發；另一種是科研院所科研人員下海創業，科學家自己組建團隊具體實施。這兩種模式風險系數其實都很高，會面臨各自不同的巨大挑戰。

先看第一種合作渠道?？蒲性核c企業雙方合作共建，高校的科研能力和企業的產業化經驗能夠在各自熟悉的領域充分施展，好處是強強聯合，取長補短，這也是絕大多數科技成果轉化走的路子，在中國，卻經常“兵走麥城”。原因何在呢？

一是信息不對稱。高校和企業之間需求“失聯”，高校找不到愿意且能夠承接技術的企業，企業也找不到能解決實際問題的高校科研人員。在美國，企業本身就有很多高端科研人員，對科研院所在各自研究領域的最新進展非常關注，一旦高校有科技突破，企業會第一時間主動聯系。很多大企業平時與高校關系密切，對感興趣的教授給予資金支持，既保持科研黏合度，也有利于未來招聘人才。

二是認知有差異。高校老師認為自己千辛萬苦研發出的技術是決定成果轉化的核心，往往會高估實驗室科研成果的分量，低估企業投入的價值和所承擔的風險；企業則恰恰相反。企業與高校在評判標準上的認知差異，必然導致在利益分配上難以達成一致或存在隱患，這也是合作難以為繼的一個重要因素。同時，高校和企業也有一個共同點，都會低估產業化的難度，一方面是企業會高估高?？蒲腥藛T產業化能力，主觀上以為科研院所技術是成熟的，只要“拿來主義”就能產生效益，根本沒有意識到從實驗室“小樣”到車間規?；a，根本就不是一個量級的差距，也不存在轉化的必然性，對轉化難度缺乏足夠的認知，對可能出現的各種問題和困難沒有心理準備，一旦遇到障礙，缺乏預判和應對能力。

三是誠信待完善。由于國內誠信和規范化體系不夠健全，高校老師會擔心一旦技術轉給企業，企業會不守信用；而企業更是患得患失，一方面擔心花大代價買來的技術不好用、不能用，不能產生效益；另一方面即使成功了，還要擔心技術泄露出去造成前期投資的巨大損失。

四是企業承接能力不足。中國大部分工業企業發展歷程短，且大多是基于改革開放以來憑借低技術門檻的加工業起步，經營重心更偏重于市場推廣，研發人員少，技術積累不夠，創新意識薄弱，研發投入偏低。同時企業本身缺乏高水平的技術人員，既沒有能力評估從實驗室科研成果轉化成具體產品的可行性，自身也沒有一支足夠的技術力量支持科研成果轉化，完全依賴科研院所作技術支撐；而科研院所又缺乏產業化經驗，因此很容易導致合作項目失敗。

正是由于看到走第一條路有著太多失敗的案例，部分高?？蒲腥藛T嘗試著走第二條路，即科學家自己去創業。這里也有兩種做法，一種是全職創業，即辭去教職與原單位完全脫離；一種是業余創業，即實行“雙軌制”——創業的同時還保留著高校職位。其實無論是全職還是業余，都要面對諸多挑戰。

提高成功率，成功案例有相似之處

那么，在現有政策和科研體系大環境下，如何才能有效提高科技成果轉化效率，從而激發更多的科研人員愿意從事成果轉化呢？

一是校企合作雙方要有足夠強的耐心和足夠長的心理預期。在這里我想以色譜填料科技成果轉化為例，來說明一項科研結果轉化成有市場競爭力產品的艱難程度。

液相色譜被廣泛用于生物制藥、食品、環境、化工、生命科學研究等領域，色譜的核心是硅膠填料微球，其制備技術難度大，研發周期長。全球只有屈指可數的公司具備大規模生產能力。中國硅膠色譜填料長期依賴進口，是名副其實的“卡脖子”技術。為解決中國“色譜芯”問題，科技部曾在色譜填料領域里支持多個重大科技專項，一代代色譜領域科學家為突破這一關鍵技術壁壘而奉獻一輩子，但始終停留在理論和實驗室階段，產業化的巔峰多年難以逾越，實現“色譜芯”中國制造，一直是中國色譜領域幾代科學家和企業家共同的夙愿。

我們的研發人員花了兩年時間，在實驗室成功合成出粒徑精確可控的單分散二氧化硅微球，發表了文章，申請了專利。像大多數科研人員一樣，起初我們也簡單地以為有了這個實驗室技術，很快就可以開發出硅膠色譜填料產品，填補國內空白，打破國際壟斷。然而事實證明，我們嚴重低估了科技成果轉化的難度！從開始產業化，到最后成功，我們用了十幾年的時間，幾十人的團隊，投資好幾千萬元人民幣，才生產出有市場競爭力的單分散硅膠色譜填料產品，完成科技成果轉化。

這個真實的事例非常有代表性。為什么以前很多高?？萍既藛T想與企業合作但最后以失敗告終？為什么那么多科研院所的科研人員從事色譜填料的研發，但大多只能停留在實驗室階段？為什么我們國家色譜領域論文位居世界第一，而最重要的色譜填料卻多年以來一直都是空白？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對成果轉化的難度缺乏充分的認識，對產業化進程缺乏理性的判斷，對從技術到產品的漫長波折缺乏必要的堅守。反過來講，也就是合作雙方都要有能耐得住寂寞并有長期作戰的心理準備，都要具備在轉化過程中“逢山開路遇水搭橋”的能力。當然，合作企業不僅要有足夠資金實力，還要有可以對接科研院所的科研成果能力及高科技成果的產業化經驗和能力。

二是合作雙方要正確認識實驗室成果與產業化要求之間的鴻溝。這里我再舉個例子來說明實驗室科研要求和產業化要求之間巨大的差距。間隔物微球是用于控制液晶盒厚的關鍵材料，制備技術壁壘極高，全世界只有日本兩家公司可以生產，價格極其昂貴。如果只是從發表文章上的掃描電鏡圖看，國內很多高校老師在實驗室做的微球與日本企業生產的微球確實并沒有什么差別。很多從事微球研究的高校科研人員往往會很自負地說，這個技術沒什么難度，我們也有能力做。實際上，科研人員只需要有選擇性地拍出幾百個比較均勻的微球圖像就可以用來發表文章，而市場上用于精確控制液晶面板厚度的液晶顯示間隔物，對微球的粒徑精確性和均一性要求，與學校發表文章的要求根本不是一個數量級的差距。首先是規格多，間隔物微球粒徑范圍從2微米到幾十微米都有用，每隔0.2微米就是一個產品規格。因此粒徑的控制要精確到0.03微米，而發文章根本無須達到這樣的精度；其次是差異率，每個規格對超過粒徑范圍的微球數量都有極其苛刻的要求，任何一個尺寸有差異的微球，都有可能導致液晶顯示屏產品成為廢品。因此客戶對間隔物微球粒徑均一性有嚴格要求，如1個億的5.0微米的微球中不能有超過2個是6.0微米以上的微球。不要說大規模重復生產這樣均勻的微球，就是從1個億5.0微米的微球中檢測出一兩個6.0微米以上的微球，也是極限挑戰，而且根本就沒有現成的檢測方法。況且滿足間隔物應用的還遠不止粒徑精確性和均一性指標的要求，對微球的機械強度、表面性能、雜質含量及分散性，都要求極高。這些遠遠不是對實驗室出來的研究成果簡單翻版就能夠勝任的。

三是“門當戶對”的合作是提高科技成果轉化成功的關鍵因素。如果把高校和企業之間合作進行科技成果轉化比喻為一場“美滿婚姻”，需要滿足產業化的經驗和人才、資金、時間及市場等諸多條件。其中任何一個指標的缺失，都可能導致“婚姻破裂”。

企業找科研院所合作不要盲目“看顏值”。由于一般企業自身科研人員力量薄弱，對項目可行性缺乏基本的判斷，往往會“慕名”去找北大、清華、中科院這樣知名科研院所的知名教授，感覺能找到機會跟知名教授合作就好比找到金礦一樣，能立刻幫助公司做出高科技產品，掙大錢。其實，往往越是好的學校，越是有名的教授，發表的文章越好，其研究內容往往更偏重理論層面，學術價值偏高，離產業化的距離偏遠，難度也越大。相反一些并沒有什么名氣的教授，學術論文沒有那么高大上，反而有可能更有針對性地解決實際問題，做出有用的產品。

同樣，科研院所在尋找目標企業時，也絕不能只瞄準“高富帥”——規模大、有錢，而是要找具備科技成果轉化所需基本條件的科技型企業。因為科技型企業本身是依靠科技創新及科技成果產業化成功發展起來的，這些企業長期以來研發投入大，技術人才多，具有對接和理解高校科研技術的綜合素質。而且，這種企業以前有過成功實施科技成果轉化的經歷和經驗，對產業化的難度有充分認識，對科研院所的科研成果會有比較客觀的評估，在產業化過程中遇到問題時也會表現出足夠的耐心和相應的解決能力。如此門當戶對的合作，才有可能提高科技成果轉化效率。

★作者系蘇州納微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長、博士